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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荀/玄亮】引灯

#糖拌玻璃刀,一发完,长文8000+预警
#主历史向,含人鬼私设,依旧磕着军联曹荀还有扭三+老三国玄亮的演技和颜值写出来
#CP混乱,主曹荀【BE预警】,夹带玄亮、策瑜和隐藏CP彩蛋【萌即是糖,大三角警告】



【引灯】
01
提引灯,渡荒魂。
照理说人死如灯灭,死的时候浑浑噩噩,一如初生婴孩。生前功名三分尘七分土,死的时候都带不走了。于是混沌无记忆的灵魂,被黑白无常一钩,晃晃悠悠踏上黄泉路。
这是芸芸众生的死法。与芸芸众生相对的,偏偏就有这样一些人。怀揣的执念深入骨髓,于是避过黑白无常和孟婆汤,一缕魂魄不散,继续在人世间浮沉。
譬如曹操。
但荒魂是不会自然继承生前记忆的。怀着巨大执念的魂就这样留在人世间继续看着江山伟业,看着一张张生前万般熟悉的面孔,看着皱纹白发和眼泪,看着生老病死。
他在等一个人。
曹操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想清楚自己在等谁。他觉得好笑,死后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他却更想知道让他执念深深的那个人的名字。那应当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念出口时百转千回,爱恨交杂。牵动嘴角时连眉眼都带着神采,读音如同玉石琅琅。
曹操只有两个时候会觉得自己还有情绪埋在心里,自己还没有完全地死去。看这如画江山的时候,和感受到思念侵蚀的时候——要不然,他想自己早就应当踏上了去黄泉的路。而后者比前者更甚,未知的名字掺和着那点儿猫抓的痛楚和好奇留在他身体里,像是代替了他早就不会跳动的心脏。
只是,无数次曹操张嘴想要呼唤那个名字,春风细雨里一如既往地无声。

曹操想起来自己是搅动天下风云的那个曹孟德,是在他死后第二年。对于游荡的灵魂,年号和日月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想要记的时候就记一笔,更多的时候是丢到一旁,毕竟带点人间尘味的名号在灵魂看来更多的是负担,而不是欢喜。
在想起来往昔之前,曹操一直在这片土地上乱晃。江山如画,江山如画,并不是随口一提的四字短语,处处壮丽的风景是他生前未曾目睹过的,这让他的滞留人间看起来还有些新鲜。
不然日复一日,还真是有些无聊。
一直到夷陵一把大火,硬生生把潜藏在他身体里的诸多回忆碎片复原。那熟悉的火光让他想起当年赤壁的苍凉,那苍凉像是一条线,顺着一拽就拽出了毕生功业。拽出了奉迎天子的身影,拽出了平辽东的功绩,拽出了满天星芒。
他是曹孟德。不是别人,不是他曾经以为的普通百姓,生死在战乱饥荒中的小小蝼蚁。他有着诸多绕口的头衔,他令万千人胆战心惊。

而随着往昔记忆洪流般涌回身体的,还有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是他斑驳锈迹似的一生中最大的罪孽,在心上锈得发黑。
“我竟是为了你而留下来的。”曹操望着那片火光,好像十来年的岁月都停滞在了两把火引燃的飞灰当中。在一片哭嚎哀声中一切都淡了,心底那点思念汹涌成天边的红霞,“荀彧……荀文若。”
他却连荀彧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曾经盛满了骄傲和倾慕,也曾经被失望和落魄所代替。
他竟然是为了荀彧而留下的。死果然,是暴露人心的好东西啊……曹操想,生前的真心被层层累累压抑了,居然连他自己都没有看破。
除开夜晚时而梦见往事带来的无力,他以为自己是从未想起荀彧的。说来奇怪,他的执念不是早卒的鬼才,不是父母,不是子女……居然,是这个人。曹操回忆起两个人还亲密的岁月,觉得死亡就像是一把刀,剖开皮肉后毫不留情地指着白骨上刻着的名字,给自己看那段初心。
讽刺吗?
他现在不是魏公了……也不是魏王,不知道那个人再见他时可会欢喜。
可是荀彧在哪儿呢。

 

02
夷陵之战后曹操怀着复杂的心情跟着刘备,一跟就跟到了永安宫。说不出为何要跟,大抵鬼魂对死亡的气息是最敏感的,他看着形容憔悴的大汉皇叔,想上一次两人青梅煮酒的时候。
他有些好奇……当时论英雄并不是说说而已,在他曹操心底刘备一直是他的劲敌。于是曹操有些想知道,这个英雄的暮年和死亡,会是什么样子的。
永安宫灯火阑珊,夜幕将命运拉成帷帐,在那儿,行将就木的老人与他三顾而来的丞相,有一场最后的告别。
宫娥隐忍的哭声让曹操想起自己死的时候,可死后在浅浅岁月冲刷下这份悲凉已经变淡了。令他惊讶的是,在刘备终于合眼后那位丞相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强。诸葛亮硬是没有掉一滴眼泪,只将刘备周身的衣服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看顾一个睡着的人。
这使得永安宫不像是刘备的最后一程,而安静的如同暂歇的行宫。
永远没有人在他死前这样,看着那对君臣,曹操有点遗憾。可是很快遗憾就被好奇替代了,他看着已经成为鬼魂的刘备懵懵懂懂地坐在床边,注视着还握着冰凉尸体的手的诸葛亮,好似在辨认自己最亲密的爱人。
黑白无常很快就来了,或者说他们已经在门外等候了多时。曹操看他们进来,觉得死亡真是件难以形容的事。生前的身份在分秒内化为泡影,帝王也好,平民也罢,照样被勾去魂魄轮转入下一辈子,光是想想就令人唏嘘。
“不行……带不走。”黑无常叹了口气,明眼人都能够看出刘备执念有多深,尽管他看向诸葛亮的眼神是那么陌生,可是仍然有些难以释怀的羁绊。
“真是难得,这个鬼好像还没忘记生前感情。”语气听起来是遗憾极了,但眼睛里分明带着一丝笑意。白无常空着手出门的时候路过曹操,有些讶然地呼了一声,“你……?”
“哎呀是你啊。”黑无常凑了过来。那种熟络的感觉让曹操很不适应,两年时间够多少鬼在他们手下走一遭,熟络代表着印象深刻,深刻代表着不同寻常。
简单打了个招呼,两个人说说闹闹地就要走远,出门的时候白无常到底有点不忍心,转回来叫住曹操:“哎那个人。”
他有些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在曹操探寻的目光下开了口:“想转世的灵魂要怎么找到路,你知道的吧?”

白无常絮絮叨叨给曹操科普了一遍怎么样转世,那会儿曹操还并没有发现话里的深意。
又或许白无常早就觉察到了端倪,却也什么都没说,只千言万语叮咛这一只鬼:你是可以转世的。
曹操开始踏上了寻找荀彧的路,是在这一年秋天。他先是去了颖川,又回了许都,两个人曾经有过渊源的地方他都走了一遍。甚至是寿春——他回忆起来这个地名的时候依旧带点刺痛,就像他最终确定了荀彧的死时被烛泪烫着的手。
伤害是他,疏远是他,隐诛是他。却也是他,在夜半无人时猛地惊醒,再失声痛哭。
后来就再也没有十里香气萦绕在他身旁了,那一声声明公成为心上一道疤,谁都知是忌讳,谁都不愿再提起。
可又有谁勘破忌讳下的一层伤痕,因为久久未曾见到阳光而腐烂入骨。
他对荀彧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同袍的相知之情,还是明知不得的痴缠。
——亦或者,带着曹操色彩的暴戾之爱。偏执地试图用各种手段去挑战底线,不肯好好交心,更想要在一次次冷嘲热讽中去证明存在。
他竟然是爱着荀彧的,爱的那样隐秘。可能只有在欢宴微侧的酒杯和捏紧的衣袖记得。
不……还有那一杯隐诛的酒,和死讯传来的笺。面对自己清理士族的决断,称魏公的试探,荀彧就这么坦然直接地饮了酒,没有质问,没有翻盘,甚至……没有波澜。
他竟然还敢说自己是爱着荀彧的,连那样决绝的赴死都爱。
好个曹孟德。
好个坐拥天下,以挚爱之人的血来祭奠的曹孟德。
死后的清静是会改变性格的,如今的曹操已经可以简单脱下那层层身份的束缚,冷眼来剖析“曹操”二字,那个注定要留在史册上的名字。可唯独荀彧,他仍是无法剖析。看不透的雾笼罩在回忆上,怎么看都只有那双眼睛。
令君啊……
可是寻遍天地,也没有那个身影。

03
再次见到刘备是在祁山。可能是因为难见熟人,当曹操终于寻觅累了的时候想起的第一个人,竟是宿敌。
这世间来去匆匆,执念深重终究只是少数人的事情。故人溘然逝去的场景曹操也是见了一次又一次,更多的人再也就没留下来。一抔黄土,再也想不起这一世的悲喜。
并没有孰好孰坏,在曹操看来,那也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安然。
刘备正坐在山坡上眺望着远方,在那儿驻扎着军营,羽扇纶巾的人正忙碌着新一轮的功伐。刘备看向那个人的时候眼神温润,也只有看向那个人的时候眼神温润带水,充满着不属于鬼的生机。
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过往,想起鱼水君臣的传说,和自己的执念。于是那眼神还掺和了点儿生时隐藏太深的爱恋。
死真是件看透真心的好事情。
见到曹操,刘备也只是简单一瞥,就算是打了个招呼。曹操坐下来和他一起看诸葛亮忙忙碌碌,生人鬓边的白发提醒着所有人,已经又是一年将要过去。人世间的岁月浅浅流淌,不关鬼的事,鬼的岁月也浅浅流淌,带着人间的秋风落叶和百般景色。
曹操注意到刘备手中提着一盏灯,暖黄色的光芒尚不扎眼。他伸手去触碰,觉得一股暖流顺着接触点传达到四肢百骸,舒服极了。
“你还没走呢?”刘备将灯随手放在一旁,拿起编到一半的草鞋自顾自地编起来。曹操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对于鬼来说生前事情已经隔着重叠的幻影,他并不期许刘备用敌对的态度对待他,也没妄想过两个人要装得多么亲热。
他乡遇故知,仅此而已。
“没。”
刘备和曹操没什么好聊的,也不过简简单单唏嘘了一下英雄迟暮,当年风雅的诸葛孔明竟然也抵挡不过时光。唏嘘了一下当年青梅其实挺酸的,刘备费了好大劲才没在面子上落了下风。曹操抱怨当时赤壁真是狠透了,顺便拿襄樊之战去奚落刘备。于是刘备也不肯退一步,笑得意味深长。
“比不得你,魏公魏王,好生自在。”
曹操不说话了。
赤壁败北也好,襄樊之战节节败退也好,都比不过那一根刺扎在心里,卡得生疼生疼。回忆起之前在成都听见的风言风语,刘备也就恍然大悟。
“你找到他了吗?”刘备眨眨眼睛。两个人默契的没有提及名姓,曹操叹了口气,伸手去够那一盏暖黄色的灯。
荀彧活在曹操的整颗心里,春风夏雨秋寒冬雪都有他的影子。可是他独独不在这里,在这江山为背景的世界里。

刘备给曹操讲了个故事。故事是当年赤壁前夕诸葛亮从周瑜那儿听来的,言语间刘备还回忆得起自家军师当时是如何风华正茂,如何眨着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抿着酒在夜里就着幽幽烛光,给他讲这个故事。
“公瑾问亮,是不是真的人死灯灭。”
千里归帆,诸葛亮从江东风尘仆仆赶回来已经是傍晚,却并没有歇息,而是一阵风似的到刘备这儿汇报消息。谈完正经事已经是深夜了,烛光伴着薄酒,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满天星光闲聊。
“他不顾忌你?”
“除了相轻,总还是有相信嘛,主公。”夜风偶尔吹得烛影晃动二三,诸葛亮讲故事的声音也就放轻了许,“公瑾说近日总睡不好……”

近来周瑜半梦醒间,总是看到盏明黄色的灯悠悠荡荡。意识却因为睡意而模糊,只借着光依稀看见故讨逆将军的脸。起初以为是故人入梦,后来几乎夜夜如此,也就开始怀疑起来。
太久了,已经太久没梦到过了。孙策的死被江东的变迁骤缩成一个小小的牌位,好像顷刻间所有人都开始选择忘记,好像顷刻间只有周瑜一个人还记得当时策马八百里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周瑜醒来时还可以感受到温暖,像是那个人的指尖在睡梦中沿着眉眼描摹了一遍又一遍。那些少年时候的爱恨随着那点残存的依恋迸发出来,把一颗心搅得生疼。
于是终于还是忍不住星星点点的疑惑,把满腹心事托问给诸葛亮。顺着关于灯火的描述,诸葛亮就想起少时在隆中躬耕,闲暇时分总会聚在一起听村人讲神鬼故事。那时候就有引灯的传说,却也只当是个古旧的传说。
人死后是会失忆的,再走过黄泉路,投向下一世悲喜。关于引灯的传说偏偏绕过了寻常的死亡,说是有少部分人因为执念太深,对还活着的人抱有强烈的感情,黑白无常便带不走了。随着年月累积,没有被带走的魂往往有两个下场,想不起来往昔岁月和执念为何的变成孤魂野鬼,伶仃残存在人世;想起来往事的魂手中便会渐渐亮起一盏灯,那盏灯就称之为引灯。
引灯之引,在于引渡。那盏灯是为执念而亮的,为了在他的执念之人死时照亮前路。拥有引灯便是拥有了除开孟婆汤和黄泉路以外的第二种死法,提引灯的人是后亡人的线。被那盏灯坚定而温暖的光指引着,携手一起渡过阴阳界的人下辈子便不会分开。不论是男女身还是分桃断袖,相携顺遂,平安到老。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运气,有一盏等他的引灯。大多数庸庸凡人,不过是浑噩间一段死生调,一碗孟婆汤。黑白无常成为留在这一世最后的记忆,孤魂茕茕,踏上来生。
一如遍野的飘飞蓬草。

“故讨逆将军,约莫持着的便是公瑾的引灯。”诸葛亮讲累了,也不愿意去理会身前的酒杯,伸手去够刘备的茶。
刘备低垂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诸葛亮润了润喉咙,望着沉思的刘备唇边不自觉溢出了笑意:“亮以后也为主公执灯。”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明却净胡闹。”刘备骂了他一句,心下却想,要执灯也是自己执灯。他的军师乃是天人,自己纵然已经老死在尘土中,诸葛亮也应该是活着的,活得磊落璀璨,像是不坠的星星。

 

04
刘备说完故事,曹操还尚在怔忡。
“这便是引灯?”
那盏灯现下在曹操手中,脆弱就宛如纸糊的灯笼,却没有燃烧蜡烛,看不清光芒到底从何而来。刘备点点头,手上编织的动作未停。
“那我呢?”
曹操伸出手来,一双手空空如也。
“……逃脱黑白无常的鬼会有两种结局,想起来为何滞留人间的,孕育出引灯,想不起来的,成为怨魂。”刘备编草鞋的手停下来,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像在问,你是哪一种。
你是哪一种鬼?
——或心存执念而不得,或忘却所爱所恨,你是哪一种。
刘备的眼神总带点讽刺,只有在望向远方身影时会流露出浅淡的温柔。曹操撇撇嘴,哑口无言。活着时候的罪孽说到底会在天道轮回中追责的,他想起荀彧被留在寿春时望向他的眼神,觉得头有些痛了。
没有引灯——执念来源于一个死去很久的人,却没有因为死亡而消散,本身便像是一个笑话。他哪一种鬼都不是,他是第三种,孤独游荡世间,痛享无边风月。
曹操回避了这残忍的话题,将目光投向远处的中军帐。虽说是和自己那方打仗,他心里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偏袒,诸葛亮和司马懿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两个名字,在死后无关痛痒。
“你不去近处看看他吗?”他问刘备。其实两个人打心底都有些羡慕孙策和周瑜的,当初总以为他们是最不幸的一双人,现下想来,两个人应该早已经引灯开路,在下一世过得腻腻歪歪,幸幸福福。
真好啊。
刘备叹了口气:“他总是睡不好的。”鬼总归是带了阴气,诸葛亮睡眠向来浅,刘备就更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贪婪去毁了那人的梦境。
呆在这儿,亦步亦趋地看着他的丞相出入于庙堂军阵,也就够了。
他最熟练的事便是开解自己。
……
远处诸葛亮揉了揉满是疲惫的眉心。军务劳顿,他却又想起引灯的故事来了,当初还只当是个笑话,随着岁月流逝人也不可抑制的老去,便愈发当真。尤其是夜里半梦半醒间,他总会想起那会儿子在江东,周瑜低低的声音。可惜他向往着的那一盏灯,却从来没有入过他的夜晚。
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向远处山坡望去的目光。明明那里一片荒芜,他却觉得那里应当是有人的,熟悉的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雾气传达而来,冥冥之中给予他力量。
诸葛亮伸手将羽扇划拉一下,只得自己去臆想先帝提着一盏灯站在面前的样子。罢了又笑自己果真老了,连神魔故事也相信起来。

 
五丈原那一夜,有缠缠绵绵的细雨。明明对死亡已经有了准备,也表现出了对生世的淡然,在看到那一抹流星去又复返的时候,曹操和刘备都依旧被吓出一身冷汗。
那个人的生命,竟然也会走到尽头。曹操有些恍惚,平白生出了几许久违的感慨。刘备好久都没那么失态了,他注视着刘备跌跌撞撞向中军帐而去,明明刻意保持了那么久的距离和被压得极淡的思念在这一秒都可以复苏了,那双眼却不可抑制地溢出了泪光。
说到底,还是无法释怀,想他长命百岁,又想要见面。
——那大概就是执念了吧。
近到可以看见诸葛亮呆立于榻边的魂魄时,刘备却停了下来。榻上身躯不用问都知道已经冰凉,他好像忽然间和诸葛亮易了位回了永安宫,感受到当年流动在他的丞相体中那点撕心裂肺。
结束了吗。
听见动静,那人抬了头。懵懵懂懂的眸子与刘备的一双眼在隔了生死后终于再一次相对,两人都已经是鬓边华发生,再不见当年指点江山的风采。
“……孔明。”带点小心翼翼,刘备唤道。诸葛亮已然忘却尘世的眼睛依旧亮得出奇,于是在那一双明亮如秋水的瞳孔里,渐渐泛出一点波澜。
时间忽然就好像不动了。
诸葛亮并不知道身前这个人为什么要哭,他依稀知道这声是在唤他,也知道这泪是为他。他只得伸出手去,想将那点岁月风霜从刘备鬓边抹去。
好久不见啊……他感觉眼眶也有点湿。一直到刘备引导着他的手去触那盏灯,温暖的明黄色突然就汹涌起来。灯光越来越亮,火光泪光交杂成博望坡那星星点点的火,涂画作那时的江山为聘。
隆中初见,纵马新野,赤壁交战。
攻克成都,封王称帝,夷陵火色。
白帝托孤,独入南中,六出祁山。
——引灯之光,可以将回忆拉扯回空虚的魂魄当中。
诸葛亮眼底那层水色,倏地就滚落下来。

 
曹操叫退了前来收魂的小鬼,目睹着帐内那君臣重逢的一幕,觉得心有些酸。他这辈子都是无法体会这样的相知的,可是再给一次机会,他依然会选择重蹈命运的覆辙。
这便是人性的悲哀了吧。
他看着引灯的光愈来愈强,最终铺开成一条路。生的欢喜沿着蜿蜒的路传来,隔着距离都能感受下一世的美好。
闭了眼,转身再不敢看。
“保重。”刘备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保重。”曹操挥了挥手,觉得夜里果真有些冷。

 

05
没有引灯,曹操手掌却渐渐长出了一条明灭闪烁的线。他的执念不同于别人,是一个先他而亡的人,已经无需引灯去渡,曹操心知肚明。
第三种鬼的手中是会长出一条线的,顺着那条线,两个人就会互相找到。不管是谁先踏上寻觅的旅途,终究会相遇见。
只是太少的人拥有线,这传说,也就湮灭在时间里。
顺着这条线真的就可以找到荀彧吗?
曹操感到一些无力。未见面时倒不觉得,一旦即将要见面,却觉得举手投足都是错误。他到底是负了荀彧,只是不知道这一转眼许多年过去了,荀彧可会原谅他。
他举起手,若隐若现的线从掌心连向远方。他幻想起线的那头系着荀彧,不再只有梦里夜里一双满含失望的眼睛,而是一个完整的、依旧带着早年昂扬气息的荀令君。
君之相为匡弼,君之相为举人,君之相为建计,君之相为密谋,亦以多矣……曹操迫切想要告诉荀彧,当时的字字句句是他真心,当时的万般感念也是真心。
可叹真心蒙尘,唯独死亡可以擦拭干净。
他又想起荀彧死时的场景了,那时小吏递上写着荀彧死讯的笺,他注视着那人的名字被蘸了墨冰冰凉凉地写在纸上,心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不是释然,也不是悲凉。
荀彧会疼吗。
身体和心,哪一个更疼呢?
他这样想着,闭了眼尝试换位,去模拟那毒酒穿肠的滋味。然后才感觉到丝丝凉凉的难过,从心上升腾起来。一直蔓延到拿着纸的指尖,带动着眉梢和手,都微微颤抖。
他就又想起初见荀彧的时候,从袁绍那儿投奔来的人目光盈盈,刻着对自己最好的期许向往。可是如今只余下冰凉的身躯躺在棺椁中,隔着薄如剪纸又厚比岁月的棺木,硌得人生疼。
他的荀令君躺在这下面。
葬礼上曹操一遍遍抚摸着冰凉的木头,幻想自己的指腹摩挲在荀彧的官服上,做戏的深情顷刻间就真实起来。哪怕是想一想隔着棺木是那个人,就万箭穿心。
可能那时候,他就开始赎罪了。从此后杯酒诗赋,征战杀伐,都带着荀彧的香气。勒马回望,后方却再也没有人守候。
那个敢只身见郭贡,为他打理粮草军需的人,哪怕在梦里都没有痕迹。

顺着那条线,从五丈原一路北上。
见到一路的白骨森森,新鬼烦冤旧鬼哭。战争一年又一年,已经失去了当初的热血奇谋,露出愈来愈苍凉的内里来。曹操慢慢地走,感觉自己是在逆着自己整个人生。从魏王回退到魏公,再从魏公回退到丞相,最后回退到当年写《蒿里行》的那个自己。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他还记得些调子,唱出的词句配合着满目凋敝,竟然是如此令人断肠。
这是建安多少年,他已经算不清了。战争持续了一年又一年,年号也在更替着。曹操却固执地用着“建安”两个字,好像这样就会离往事近一些再近一些,好像这样自己就没有被尘世抛弃得更远。
孤魂野鬼,他渐渐明白这四个字背后透露的哀伤了。

 
最后一站是在洛阳。
曹操怎么也没想到线的终点会画在洛阳,也怎么都没想到,那是条断线。
他跟着线一路走来,从五丈原的秋风中出发,横跨故国,迁移岁月,感受着死后罕见的欢喜。他以为他能见到荀彧,以后道歉也好,争执也好,总归是见到了。只要那身形在自己眼中能在鲜活一次,这些年的游荡就仿佛有了价值。
荀彧是他死后的筋骨,顺着那三分歉疚,三分思念,四分喜欢,催生出一个死后的曹孟德。
曹操推开门,却怔在原地。这是他死时的故宅,线指引到这里,仿佛冥冥中的预兆。顺着那若隐若现的光芒望过去。最终线的彼端,挂在他当初阖眼的地方。孤零零被系在庭前的柏树上,像是从眼角一直蜿蜒到下巴的泪痕。
荀彧不在那里。断掉的线带着点还君明珠的意味,决绝如刀刃。倏而这天地间再不会有另一条线,找得到荀彧一点痕迹。
恨也好,爱也罢,半分都没留下。
曹操感觉支撑着自己那么多年的气力都被一条线抽空了。
“我早该想到。”曹操惊异于自己此时还能够笑出来,“你啊……”
早该想到的,居中持重的荀令君看似温润如玉,实际比孤心狠。
这是一场错了时间和空间的风月,当年交心时的暗流汹涌他曹孟德没有在意,也就怪不得到头来在意了,对方却已经抽身离去。
这天地间不会再有荀彧了,也不会再有那个声音唤他“明公”。荀彧的身影在他脑海里将永远是那一团雾气,他将永远只记得那双眼睛。
过了便过了。
——这是带着荀彧气息的落子,在命运的棋盘上最后给予曹操的回应。
有泪打在颤抖的手背上,却不比心更凉。曹操终于知道当初黑白无常看自己的眼神,也终于恍然大悟为何白无常婆婆妈妈,非要自己知道如何回去黄泉地府。
荀彧没有等他。
……这一辈子终于还是要结束了。

 
小鬼拿来了生死簿,被勾魂投胎的人名字全在上面,一个不少。曹操却只摆了摆手,灌下快要凉了的孟婆汤。
荀彧在与不在,早就不重要了。怎么去往下一世的,也已经不再重要。
既然荀彧选择了清清静静,那曹操也选择全了荀彧的意,以后君臣笑话一场,除去史书那点并列,再无瓜葛。
“你倒是想得通透。”黑无常咂咂嘴,曹操苦笑,暗道自己也不想如此通透。
可是那个人连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给。

意识快要被消解干净时,他听到小鬼在嘀嘀咕咕。
“那个叫荀彧的,真的已经投胎了吗?”
“白无常大人亲口说的,那还有假?不是说有只鬼执引灯在荀彧身旁都守了好几年了吗,大人早打了招呼,说是不用我们去勾魂的……”
“真好啊,还有引灯。”
“只是那个拿引灯的没个正经,荀彧死的时候我去确认情况,他还吓唬我。浑身都是酒气,怕是醉死的……”
“那不是当年征乌桓时候死的鬼?和这位应该认识的……”
“嘘,少说几句吧。”小鬼看了看这边。
曹操的意识和整颗心,也就和手中的碗一起坠了地。故人双去,留自己沉浮世间。到底是人在高处,不得不受这苦寒。
原来诸般孽缘,都是自作自受。
这孟婆汤真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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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夹杂郭荀郭彩蛋,番外请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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