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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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亮】泉下人间(中)

#指路 泉下人间 上

#谢谢小可爱们的安慰。生死是一件大事,亦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前不久很难受,现在想开很多了。我们无力阻止生死,不如抓住最后的时光好好陪一陪他们。《三日寂静》里最喜欢那一句“人间的面见一面少一面”,现在就是抱着这个心情在陪老人。也希望大家能和自己的家人一直幸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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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这条路长得就像是人生,蜿蜒曲折,只依稀看得见一个远方。沿途有些什么,要失去什么,却不是行者可以窥知的。时间和空间在这里仿佛不再有意义,他们走得精疲力竭,除了白无常遥指的方向还算明了以外,什么都算不到。

沿途风景与人世间无二,只是除了幽冥微弱的纸灯,便是永夜笼罩下层层叠叠的黑暗。他们只能在幽幽的荧光中穿行,被未知推着向前。

诸葛亮想,由死到生,由生到死,原来不过是两条平行对称的路。除了两端镌刻着死生,其他的一概不知。不知会怎么样活,正如不知道死后是如何情状。饶是你算无遗策指点江山,在生死路上,谁都是一样的。

但抛开这些繁杂的思绪,这却是他此生走过最欣慰的路。每一步他对前方的期待就浓一些,同刘备相握的手也就温暖一些。同以往不同,他深知自己所踏的每一步都有着意义,抽丝剥茧,雨后春笋。他的爱人此刻正在黄泉下,踏着死亡重生。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无言地走漫长的路了。在新野住下的时候两个人还常常散步,没有旁人跟着,从家国落子谈到细微心事,最后谈出一场乱世里滋生的爱来。是有点疯狂了,聊着聊着双方的声音都微弱下去,再然后,是沐浴天地月华的一次吻,是几乎流下泪来的心跳动容。烽火把这一切都打碎了,也把这一切都铭记着。那之后他们是最亲密的君臣,也是最遥不可及的爱侣。

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相处过了。生死将家国君臣战事政务责任全都冲淡,最后灵魂与灵魂又重新携起手来。

死总是让人明白太多生时纠缠的事。

——可惜已经太晚。

记忆就像碎片,铺满两个人身后的尘,若反身一顾或许还有痕迹。诸葛亮发现刘备在逐渐忘记时,白无常的话就如同谶言,在脑海里盘旋三四遍,将他硬生生从携手同游的美好念想中拽出来。

那些豪情或悲壮,他已经开始忘了。

他们面前是一个土丘,几点荧光闪烁在侧,倒也安静。两个人走累了,靠在土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在永安宫相处的个把月里,刘备总是难得露出轻松的模样,即使有笑容也看上去十分勉强。他太累了,夷陵的火还在骨髓里烧着,要灼尽最后一点心血方肯罢休。就连这条黄泉路上也始终蛰伏在他周身的黑暗里,等待他松懈时给予致命一击。

诸葛亮有心让刘备放松一些,便状似不经意地谈起汉中。二十四年之后刘备意气风发地从汉中回来,的确也曾有这样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君臣抛开了书信把酒言欢。这是他们最得意的一场交锋,透过盈盈晃荡的酒面,仿佛能望见长安倒影的月光。

刘备将汉中所发生的一切都讲给他听,连孝直说的玩笑话,黄老先生发的牢骚都没有遗落下。这些都是在书信里说过的陈旧话了,可刘备仍然不厌其烦地再说一遍,诸葛亮也就小口酌酒多听一遍。书信再多毕竟也消解不了距离,而言语与书信不同,刘备在尽一切可能弥补诸葛亮未能参战的遗憾。于是在刘备绘声绘色的描述里,在那夜的星空与酒里,那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汉中之争。

诸葛亮多希望,夷陵像是酒面一晃即碎的月亮,而汉中的辉煌才是天边皎洁一轮。或有风雨遮蔽,却亘古不灭。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定军山?”诸葛亮道。

他本是希冀借此冲淡刘备心里的阴霾,毕竟这永夜使人回忆起那夜夷陵寂静的灯火。可对方迷茫了好一会儿,侧过头来的表情不似假装:“定军山……?”

“陛下?”诸葛亮心里咯噔一下。

见刘备对这称呼也不甚敏感,先前抛之脑后的话忽然就避无可避。在他彻底失去记忆之前带他出去……白无常这样说道。

诸葛亮试探着问:“陛……主公还记得成都吗?”

刘备弯了弯嘴角:“孔明何出此言,备不是还答应了你要一起回成都吗?翼德和子龙,还等着咱们呢。”

看这情形,属于章武的、属于汉中的风发岁月已经在不知何时凋落在记忆里,只剩下入川的路熠熠生辉。诸葛亮宽慰自己,想着不记得夷陵也好,却无法说服自己看向远方的目光。那里——深远而绵长的小径通向不知名的方向,生的光芒仿佛遥不可及。

撑得到那里吗?

有多少珍贵记忆,经得住这一路颠簸,却还不离不弃地伴随着森然白骨。

他忧心忡忡,亦无可奈何,却不得不拼命说服自己。刘备还在望着他,诸葛亮只好改口道:“岂止二位将军等着主公,成都初定,百废待兴,都指望着主公呢。待蜀地得治,挥师北向,与云长里应外合,主公兴复汉室便指日可待。”他心下冰凉一片,偏生言语却放得暖和,听者眼前是一副勾勒好的未来盛景,说者眼前却只剩下拼命掩饰的模糊与荒芜。

刘备拍拍诸葛亮因为紧张而微微握紧的手:“等克复中原,孔明便是备唯一的丞相。”

“亮惶恐。”

“你我这一世牺牲太多,君相君相,这个位子离帝王怕是最近的,便莫要推辞了罢。”刘备不依不饶。诸葛亮随着对方的话,想起那些压抑住的情愫和见不得人的喜欢,又想起每一次浅尝辄止的感情,终于抵不住替对方和自己尝到的心酸。

“好。”

像是冰锥入心,他从血肉模糊中挤出一个笑来。

 

05

两个人稍作休息,甫一喘匀了气,便又重新上路。刘备觉着封王拜相的事太过遥远,又唯恐诸葛亮和他认了真推辞下去,便换了话题。绞尽脑汁说起隆中相见前的一些趣事,想借此冲淡黄泉路带来的压抑。

他说起颠沛流离时各处的有趣见闻,说起两个弟弟鲜为人知的糗事,甚至为博一笑,说起自己少年时游侠厮混的岁月。诸葛亮听着听着,一张绷着的脸也会忍俊不禁。只是想到那些岁月都成了过去,话语中人泰半已是一抔黄土,便心里针扎似的疼。

现下连这么好的一个人,也要被死亡夺去了。刘备刘备,简单开合唇齿却是这世界上最温暖的两个字。他是仁德本身,是真性情,是飞蓬般顽强年轻永不会枯萎的希望,是无法抗拒的光。可命运偏要吞噬他,要将这团烈日从汉的旗帜上摘下。

诸葛亮握住刘备的手紧了又紧,很快便感受到光的温度。它们随着跳动的脉搏传来,让他松了一口气。

“孔明?”说得眉飞色舞的刘备停下来,仔细捕捉着诸葛亮神色中藏得万分小心的伤感。诸葛亮刚要胡诌个借口掩饰过去,却见他的君王忽然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上,表情柔和而认真。

“别担心,备在这里。”

他猛然抬头去寻刘备眼睛,却仿佛与星辰刹那间对上。汪洋的温柔与镇定让他略微失神,诸葛亮的心,也就随着对方心跳声有力的安抚渐渐放松下来。

………

路窄而暗,两旁时不时飘着的纸灯幽微惨然,像勾魂的手。刘备望见诸葛亮的脸在暗弱光芒里时隐时现,只觉得心疼。他的记忆被凭空减掉一段,绝想不起来诸葛亮是如何同他到黄泉来的。他只知若不是情深至此,对方本不必来。在他的半生流离中得以相逢三顾,本就是天道未死给予他的救赎。怎知黄泉路上,也还是诸葛亮拉着他在向前走,一点点从烂泥走回光明。如今生生死死都与身边这个人绑在一起,他觉得自己像是玦,如鱼得水,等待着对方将他圆满。

对于他的丞相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救人者自救,这条路上难得的携手共话,渐渐唤醒那个有血有肉的诸葛亮来。这泉下世界一切都是纯粹的,惟情与魂在此长久,公文职务被抛之脑后。有些荒谬,可他们的的确确在黄泉路上找回久违的本身。

这久违的,才是他们原本的模样,是如若现世安稳下来,他们最应该拥有的生活。是携手共话低语呢喃,是哪怕望不清前方,亦因为对方在身侧而安之若素。

而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拥有了,诸葛亮心里清楚。往后整座大厦都将要倾覆过来,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的感情。他欲将脚步加快一些,也许只需要再快一些他们便能一起出去了;但同样他也被矛盾煎熬着,想要慢一点走。从死亡手中抢人是如何困难,即使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老人的身体还能撑多久。这条路上,他只想好好看看刘备。

时间仿佛也被这黑暗所吞噬,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忽然亮堂起来。说是亮堂可能过于夸张,但灯火多了好几盏,已经可以让黑暗与压抑暂时甘拜下风。路像是突然从一个小小的夜市中穿行过去,幽冥小径变成了街道,风声渐渐被人声喧嚣所替代。若不是两旁俱是缥缈的人影,还以为回到了人间。

哪怕是泉下世界,也因此变得稍微温和一些。但也正是这份温和,让人感到清晰的似而不是。灯火和热闹与往昔如此相仿,却又界线分明地提示着路人,这不过是黄泉幽冥的一场逢场作戏,反倒勾起心底悲凉。

“备好像鲜少同孔明逛过坊市。”刘备望向两边,倏地长叹一口气。满目琳琅,教人不知该将眼睛搁哪儿。衣食住行一应俱全,倒与记忆里的某个地方无二。

诸葛亮含笑道:“主公好记性,那年上元节,是谁非要拉着亮……”

“那年?”

仿佛想起什么,诸葛亮说到一半便没再出声。刘备带有些疑惑地望着他,诸葛亮便只好搪塞说自己记错了,那不过是一个梦。灯火映照下诸葛亮微蹙起的眉恍若真在赧然,刘备不疑有他,对着尚在发怔的诸葛亮挥了挥手,指向一旁的店面。

诸葛亮顺着看过去,是家裁缝店。布匹锦缎绣着精致花纹,哪怕是夜里微光闪烁,也华美异常。

刘备道:“久闻蜀锦大名,等我们从这儿出去,收拾兵马取了西川,一定给你做几套新衣裳。”

“主公……”

刘备以为诸葛亮要推辞,忙抢话道:“先生玉人之资,如何配不得蜀锦。备起于草莽,幸得先生出山相助,知己之情万死难偿。孔明连这点殷勤都不受,是要备惭愧一辈子吗?”

诸葛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不肯将失忆之事捅破出去,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他此时最听不得生死,“一辈子”甫一出口便像是从过去掷到现在来的谶言,连带着永安的烛火都跟着应声。

“亮并非推辞,只是蜀锦昂贵,不如主公给亮做一套,亮也回敬一套给主公?”他逼着自己入了戏,想着就此沉沦也好。毕竟寥寥数语描绘出的画面,可能便是此生绝笔。不能再拥有,那不如靠着言语饮鸩止渴。

“这便成了买卖,平地里少了意趣。”刘备不满地啧了一声。

“哪里是买卖了。”诸葛亮不急不慢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刘备的不满刹那间烟消云散,畅快地一拍手,“那便做两件相似的,你我各留一件以表心意——可别再和备念叨什么君臣有别。”

“不说了,不说了。”诸葛亮笑着摇摇头。

两个人慢慢朝前走去,刘备还在耿耿于怀:“那以后若是取了西川,定了天下,也不许说。”

“这便荒唐了。”

刘备故意同他装着傻:“哪里荒唐?是备取了西川荒唐,还是备定了天下荒唐?”

“避重就轻,明知故问。”

诸葛亮越是正经,刘备便越是同他胡闹。拿手扳着他的肩膀,非要对方说个明白,胸中早就准备好了十套八套离经叛道的大道理要讲给他听,什么君臣一体,什么家国同源。诸葛亮招架不住,只得别过头去不上刘备的当。

刘备还要追问,却忽然觉得掌下肩膀微微颤抖,又不似在忍笑。怕诸葛亮动了怒,忙止了话头:“孔明?”

“没事。”他急急应了声,却隔了几秒才慢慢转过头来,感应到刘备蹙起的眉头,勉力挤出一个笑。

“没什么,只是一时情难自禁罢了。得主公深情,亮此生有幸。”诸葛亮摆摆手,装作欣赏两边的坊市之景,将眼角半滴泪逼了回去。

黄泉下的路总是这样,三分欢愉里夹枪带棒地藏着七分悲伤。离了庙堂离了纷争,情愈发淋漓可爱起来,真挚得恨不得将一颗心剖出来。可每每一想到末路,想到命运残酷的真相,便像落水者扑腾中吸了少量的空气,下一秒便又是四面八方涌来的水。

他只觉得心里忽然堵得慌,一路上听着刘备低沉的嗓音,也没注意是什么时候走出那片窄窄的坊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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