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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汉】瓦当

【季汉】瓦当

 

#莫得感情的亡国系列

#史向/无CP


#写这一篇和《国殇》的初衷,都是想要探寻景耀六年那些不太被人注意的、或者说离普遍被关注的岁月较远的人,他们在想什么,又如何认识这个国家。从写《阿斗》开始,就一直想要去体会他们这一群人心态的变化,写这一篇是因为读到关于罗宪的记载,还有之前处长家买的瓦当,“长毋相忘”四个字,真是好一把巨刀。(可我的手它写不出来啊)


 ——————

【0】

钟会他们到成都的时候,一切都仓惶得像是一个匆忙划下的句点。伫立着的屋檐依旧,南方常青的树木依旧,甚至有很多人的生活也依旧。时间制造出的洪流声里,这个国家的坠亡不闻声响,倒是如同一尾羽毛轻飘飘落在地上,不够正式,也不够惨烈。

——当然,如果不去过问那些鲜血的话。

殉国的身影也有,林林总总汇聚成成都西面徘徊不去的残阳。说得清官爵的,说不清名字的,但当冕旒被叹息着掷在一旁,那些血色就好像忽然凝固了一般,一切都成为无声的、剪影似的图样,被张贴在天幕上几月之久。唯一听得见的,只有“顺以从命”这样的字眼,从落了玺的奉书上滚下来,砸在蜀地入冬后的第一场雨上。

或许雨里夹杂了雪,这一方城市便彻底缄默不言了。入城的士卒眼尖,见得青灰色瓦片衬出的雪花片,只当做祥瑞一般欣喜起来。消息很快传到钟会那里,于是很快的,本该被当做哀悼和祭奠的雪色像无用的裹尸布一样从逝者身上扯下来,变成胜者昭彰天命的旗帜。

大批的士卒涌入城门,守城的门侯垂垂老矣,念叨着说听见了这座城碎裂的声音,然而没有人去在意。更多的声音淹没了这座城市,欢喜的,激动的。越过重重秦岭的人们终于直至天府之国的心脏,这片土地的一切都显得明媚而新奇,而汉宫就矗立在那里。

雪停的那天是钟会来到成都的第三天,一切昂扬的获胜气氛都在缓慢平息下来。说来讽刺,一个敌国的坠落不过是他内心一点波澜起伏的注脚,甚至激不起持续的战栗。他也不想这样,可有时候他望着天,会清晰地感觉到命运的滑稽和可笑。有什么从他心上掠过去了,很轻很快,沾起微不足道的涟漪。

同行到此的姜维也罕见地沉默下来,也或许这才是这位战士本来的面目,可钟会不想去管。亡者汇聚成的残阳以无可逃避的姿态裹挟住他,使他感到不满、沮丧、麻木、失落,和一点点疯狂。汉轻而易举地倒下了,倒在邓艾手上,倒在他几步开外、甚至于未及触碰的地方,他来迟一步。他们的胜利来得太迅猛,而他个人的胜利又来得太缓慢,以至于他满载的斗志很快就反噬回来,让他想要做点什么。

那对瓦当就是这个时候被找到的,派去搜刮汉宫的士卒越过哄抢的人群,把它们一路护送出来,恭恭敬敬地呈到钟会面前。那时候邓艾已经被押走,钟会理所当然地接受了它们。一百来年前的遗物,就这样穿过风霜尘埃静静地躺在后人面前。

无声的死物,却仿佛能激起蛰伏已久的欲望。一切的情绪都很快有了出路,当士卒又一次高叫着祥瑞的时候,有什么枷锁破碎了。

钟会抬起头,从入城到现在,眼底终于有了不一样的神色。而站在他后方的姜维的眼神里,也终于带上了不被人注意的色彩。半是痛苦半是疯狂的,隐藏在一片寂静的洪流里。

他们同时抬起了头,望向汉宫上方暮霭沉沉的天。

紧接着便是史书上“死丧狼籍”的寥寥数语,一场兵戈后,这座城早已满身疮痍。

——又或许那时才是这座城和这个国的彻底死去,而火与血,不过是迟来的尾音。

 

【1】

时间回溯到景耀六年的春天,在一切惨烈都还龟缩在数月之后的那个春天。柳絮飘飞的季节里,罗宪到了永安城。

西面的消息隐约,但能够嗅到战争的气味,末世的人们对这样的气味最为敏感,于是哪怕重峦叠嶂相阻隔,他也依旧感受到灼热和不安。罗宪来到永安的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一片雾气朦胧里他看到几十年前龙鳞成灰的白帝城,紧紧地锁在三峡的入口处。

这是一个同样焦头烂额的春天,江边甫一下雨便有大雾,浓烈惨白,看不到一丝阳光和生气。成都的调令来得快,他的上司阎宇也走得很急,罗宪没有过多的时间去探听汉中和成都的状况,仅有的只言片语反倒会让人陷入重重的焦虑,于是便不说了。他收到的命令仅仅是护卫东翼,可供调配的兵力也不多,他唯一的任务便是守住这里,至于焦灼的、不安的情感,训练有素的将军将它们归入私人的情绪,在上任的当天便抛诸脑后了。好在永安似乎有着特别的能量,尽管是大雨瓢泼,却意外得让人安静下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永安”在这个国家的语言里被边缘化了,像是不能提及的禁忌,只用东翼来指代。他们在这里逝去了太多东西,无数鲜活的生命和一个被无限延后了的希望。白帝也好,永安也好,十数笔写下的永远都是悲怆,于是无人敢提。在所有人的想象中这里是惨淡的,也是不祥的。

罗宪走进城门的时候,却没有感到想象中的悲凉。一国的东面防线像坚石一样高耸在江水之上,比起城池,到更像是关隘。永安城在一片雨声中欢迎着他,雨点打在石板路上,仿佛有人同他细语呢喃。

山川是最无言的见证者,也是一切的载体。罗宪放眼望去,在一片雨雾中望见三峡。他感到一股无名的力量,顺着湿漉漉的空气、蜿蜒的河道、葱翠的山和沉默的石板,缓缓传到他的身上。他和先帝其实并未见过,但就在他看见永安的第一眼里,他有那么一瞬间,视线与几十年相重叠,像是回到了章武岁月。

他方才意识到,这里并非充溢着夷陵之战后的悲怆,它们也并未盘旋在这里,变成这个国家的疤痕和禁忌。这里停留着远比悲伤和逝去更深的东西,停留着上一代人的坚持和信仰,甚至构成了这个国家之所以存在的理由。而他望见永安并不起眼的城墙时,忽然和它们打了个照面。

就好似命定一样,在许多年后的某一天,当年先辈们坚持的一切又在这座城里发出了微光。就像他合该有一天来到这里,他处的战火与他无关,他的落子点在这里。

接到调令后的焦虑,忽然就消失了。

罗宪走到属于他的位置上,将后背朝向了成都。那时候他当然也不会想到,这座城将会见证汉的两次沉没,和两次英雄般的不屈。他只是眉头紧锁地望向三峡,开始重新布置起东翼的防线。

 

【2】

尽管阎宇行色匆匆地整顿人马向西去了,永安周遭的环境却与往日并无区别。除了驿马往来和巡防换班,永安城仍然是安静的。尽管如此,罗宪仍然谨小慎微的,将巡防的班次从每日两班调整到四班。

江边多雨,这里总是湿漉漉的,像是被三峡衔在嘴里,吐出了绵长的赠予英雄的叹息。下雨前闷极,雨后又清新可爱,让人又恼又怜。只是这来来回回间木头多易腐朽,先前驻军的将领也未加留意,一场新雨过后,都亭的柱子朽了几根,连带着门阙也塌下来。

这座城里平民不多,边境屯戍和商旅往来占据了主要的人口,修筑得便仿佛是个堡垒,而非让人想要长久生活下去的城镇。可都亭也算是核心区域,终日无事,紧绷的情绪急需被别的什么事转移注意力,任何事都可以。于是巡防述职之后,罗宪便亲自带人去看了一圈,随后差遣了两个掾史督工,命人一旬内整修都亭。

过了四五日,却有小吏来报,说从底下挖来了好东西,要请他过去。

那日是阴天,凉风习习。罗宪心情颇好,去都亭的路上甚至哼起故土的歌谣。也合该是个好日子,他到的时候士卒和百姓们正围着看热闹,都亭在城中央,闲杂人也多。就连此处的最高军事长官都费了一番力才挤到面前去,看见被泥裹着的两块物件。圆圆的,带着半截断裂开的身子,灰头土脸地躺在地里。

罗宪眯了眯眼,在一片喧闹声中费了点力气,认出那是两块瓦当。

他自幼习文,襄阳风俗本好士,还是少年时,就曾跟随着名士读书。后来在川中师从谯周时,也历来有着士人的好名声。命运的周折偏生把他从抛到为武的位置上来,偏要他远离谶图天象,在戎马倥偬中去感受这个国家的命数。他有许久都没接触到自己的老本行了,此时看见这对旧物,却仍然动了文人的心思和兴趣,只着一眼就判断了七八分明白。

他凑近了些,用手指将瓦当上的淤泥和灰尘都清理干净。砖石和文字雕刻都有些时日了,依稀像是两汉的旧物,不知为何几经风霜,落在了这里。虽破旧得厉害,却仍然看得出当时制作的精致。

瓦当是一对,一面刻着“千秋万年”,一面刻着“长毋相忘”,确实颇有汉时恢弘大气的风格。这是他来永安的第一个月,都城和北方依然安静着,未曾隔着山水重重传来什么消息。罗宪觉得此时挖出了它们是个好兆头,便连忙命人将它们带回府去,准备和即将上表的边境军情一块儿送回成都。

永安寂静得厉害,又或者说,整个国家都寂静得厉害,迫切地需要一点东西来舒缓紧绷的弦,任何东西。日子看起来的确是与平常无异的,甚至这么十来年里都没有发生一点改变。可每个人都感觉到,有什么在暗处缓缓地收紧,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或许是自东面而来监视永安的探子变多了,又或许是后方过于沉默。很快每个人都不敢大声地说话,像是怕过于昂扬的情绪唤醒了什么。

当罗宪将两块瓦当举起来展示给周围人看,并且读出那两句祝福的时候,人群中爆发出甚至有些夸张的喊声。来自汉代的千秋万年的期许,被传承到另一个汉的手中,本身就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祥瑞。很快城中都在纷纷议论着这两块旧物,之前的安静被想要驱赶什么的喧闹代替了。

 

【3】

“陛下。”

尚书将文书呈上来,逆光的剪影深深地鞠下躬去。刘禅有些困了,冕旒随着他的晃动轻微作响。一直到尚书又轻轻唤了一声,才终于抬起头来。

“何事?”

“永安都督的奏疏。”

——东翼又来了信。

“呈上来罢。”刘禅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却显然提不起什么兴趣。来自北面的压力一日日地增加,每一日都有大量的讯息和奏疏传来,让他整日整日地被烦闷包裹住,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在战争带来的巨大压力下,朝廷的关注重心早就从东面移开了。偏偏罗宪比阎宇还要一丝不苟地按照惯例每旬上疏,内容无非是永安的布防和周边情况,事无巨细而又乏味异常地罗列下来,字字句句仿佛拖拽着人沉到江底。读起来又像是一拳打到了湿棉花上,勾起点无处发泄的怒意。

一个好君王是不应该为臣子的事无巨细而恼怒的,但他偏生不愿意去打开那封奏疏。

刘禅并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罗宪这样的人,过于正直而单调乏味,他几乎本能地想要避开。也许他现在已经不想接触任何人,逐渐年老的君王开始厌倦君臣对答,又或者开始厌倦起他所执掌的这个国家,连同他自己。他开始耽于声色,耽于他想象中的另一个世界,仿佛遁逃可以让冕旒的重量轻一点,拯救他于无数个烦躁而密不透风的日夜。

黄皓眼尖,暗地里挥了挥手,示意不知趣的尚书退下,却见后者并不会意,反而又鞠下一躬。

“永安都督还遣使者送了一对前朝旧物,说要呈给陛下。”

刘禅有些不明就里地抬起头,去瞧尚书身后的东西。他本身困极,此刻听说送来了好东西,却忽然来了精神,从黄门手底下将那两块瓦当接了过去。虽是前朝旧物,罗宪却将它们打理得干净极了,此时落在他手中,沉甸甸的,透露着一股子古朴而大气的威仪。那字刻得端正秀丽,刘禅端详了一会儿,神色甚是满意。

使者望见刘禅神色,趁机道:“都督说瓦当上书‘千秋万年’,又是汉之旧物,当预示着我大汉国祚延绵,乃是罕见之祥瑞。都督不敢妄自处置,故呈献给陛下。”

千秋万年的祥瑞,对国祚最深厚的祝福,在任何时代里,这都是人们最为渴求的。黄皓最先反应过来,在一旁连连附和,说是天降祥瑞,此番必定无事。宫人噼里啪啦跪了一地,刘禅望着手上的瓦当,爱不释手地端详了好一会儿,专程叫了两个黄门,将它们供到寝宫的偏殿去。

“‘千秋万年,长毋相忘’。”刘禅一改之前收到奏疏时的漠然神情,夸赞道,“甚好。”

他当然不会去细想千秋万年的是什么,长毋相忘的又是什么。更不会去思考罗宪将它们千里迢迢地从永安送来,是带着怎样的期许。他只是喜欢这两块漂亮的古物,和篆刻着的这一句祝福。国之将亡,谶言横行,朝中流传的谶纬连他都听闻了不少,他厌恶那些代汉者当涂高的话,却一意孤行要用其他谶言去作对。

又或者只是去自欺欺人地蒙蔽自己。

宫人们还在齐声恭贺,罗宪的奏疏放在一旁,孤零零的。刘禅的指尖拂过“千秋万年”的篆书,瓦当粗粝的表面摩擦着皮肤,刺刺的,让他心中激荡起异样的情感。他未见得自内心深处信服了祥瑞的预言,却心甘情愿的,用它去麻醉了整个朝廷的神经。

那对瓦当被刘禅当宝贝似的供着,北地王进宫的时候望见了好几次。与他的父亲不一样,刘谌很是喜欢“长毋相忘”那四个字,甚至远超于“千秋万年”的期许。就像他素来喜欢着汉宫里潜藏着的诸多旧物,和它们身后关于那一段戎马倥偬岁月的故事。这个好战的年轻人,反倒比他的父亲更像先帝三分。而当他对刘禅提起那对瓦当正昭示着永远不要忘记汉家基业草创之艰辛时,后者仍然回过了头去,并没回答什么。

 

【4】

罗宪喜欢极了那两句话。

——千秋万年,长毋相忘。

虽然没有什么是千秋万年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忘的。可至少亲身体会亦或是闻说的那一刻,是真心希望有什么能够永远留存下来。

都亭早就修葺好了,罗宪终日从面前经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总是念及送到成都去的那两块旧物,想起历朝历代一些莫测的志怪传说。于是便命军中的工匠绘制了两份相似的图样,做成一对新的瓦当,替换了都亭风雨飘摇里旧有的那一对。完工的那天他刚拟好呈报朝廷的奏疏,得了空从工匠那儿将打磨好的瓦当接过来,准备亲自篆刻那八个字。

他在永安呆了数月,整日在角楼望着三峡,也听着城内老兵说了许多旧事。昭烈帝在永安的最后岁月被口耳相传的记忆保存下来,关于他如何以一国之尊固守着成都的东翼,如何在那个日渐颓败的春日里将一切都部署得井井有条,又如何拟好那道托孤诏命,将整个国家和毕生信仰交付到丞相手中。

这里流传的故事远比罗宪在成都听闻的要多,也因为更加生动鲜活而显出足以动人心魄的力量。罗宪未曾见过先帝,甚至关于丞相的记忆都模糊不清,可在一段段的叙述中,曾经的风云际会仿佛赠予他亲历的机会。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入川、夷陵、托孤,他就在这里,看着千古的君臣为这个国家付出心血。

雕刻那八个字的时候,他的世界渐渐缩小到只剩下这一个永安。于是字里行间,都带上了不同于死物的情感。

罗宪甚至开始梦见往昔的旧事,故而深深感受到时间带来的可称之为异世通梦的钝痛。渐渐的,在他拿起刻刀篆刻下横平竖直的时候,他开始感受到自己的血脉和这座城池连接在了一起,甚至能够听见汉的心跳声。

“先帝崩殂前也曾在这里东望,说必将重来。”

伴着他的老兵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年”字的最后一笔堪堪刻成。罗宪抬眸有些愕然地看着满脸沧桑的老人,带着些不敢置信:“‘必将重来’?”

回答他的,是夏日末的一声鸟鸣。老兵缓慢而沉重地叹了口气,将磨得足够锋利的另一把刻刀递过去,供罗宪修改刻好的字。

“先帝从未放弃过。”

而后来,他们都忘了。

在永安沉眠的是龙,而不是无尽的悲伤和永远无法回归的春日。这座城记录的是以身护国的荣光和半生不屈的信念,是若有机遇必当卷土重来的坚毅,却在一年年的更替中,逐渐消散在了人们的回忆里。

它是沉默的,但却并非无声的。

刻刀在瓦当上划拉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罗宪觉得未知名的情愫在胸中呼之欲出,甚至比往日里他所读所载的经籍记述来得更为热烈。

“原来如此。”他沉默了一会儿,盯着手中的物件默不作声。

“都督这几日,心绪颇为不宁。”老兵道。

他收到了纷杂的流言,说北面派遣了几路大军,大举伐蜀。遣送至西的奏疏却无人回应,像是被阻隔在了山川之外,又像是刻意不让他知晓。他想起此前得罪黄皓,故才被外放巴东,不由对朝中局势有些忧心起来。

罗宪怔忡了好半天,才接过那把刻刀:“消息阻隔,一时有些无措。”

“近日流言四起,与老师的书函也不见有所回复。吴国又频繁遣使来往,两相夹击下,难免慌乱。只怕……”

他未说完,也不敢说完。

“若是战火复起,都督意欲如何?”

意欲如何?

罗宪低头看着手中的瓦当,又抬眸望向窗外。江水汩汩,三峡依然伫立在这里。数月来他所目睹的景象,与当年昭烈帝所见实则无二。

他望着望着,总觉得看到了另一个陌生的背影站在这里,望向大江的那头。那人分明困倦至极,却仍然立在那里,直到自己与永安终于等同起来,变成护住东翼的要城。

“守。”

罗宪的目光落在图样中“长毋相忘”的四个字上,带了几分锐气,“我接替巴东都督一职驻守永安,既不能探听虚实,又无法回援都城,只能护卫东翼,人在城在。”

他隐隐约约感受到了莫名的力量,顺着篆刻的纹路攀上他的身体,要他继承下什么,又守护住什么。长毋相忘的期许自他手中被雕刻成型,他感到自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该干点什么。

 

【5】

刘禅投降的消息传来的那天,都亭的新瓦当才刚刚换好。这些日子里,东吴对永安的骚扰愈发频繁,以至于连他都亲自披甲至前线好几次。却仍然未曾耽误,将这两对瓦当上的字刻好了。

他不知自己熬着烛光也要将它们亲手刻完,到底是追逐着所谓的祥瑞,还是只是不希望自己忘记。这座城在整个国家的记忆里逐渐远去,就像是先辈们的光芒在庙堂之上的牌位里逐渐黯淡。

可它合该是被记住的,就像当年纵马征战的岁月和身影,是合该被虔诚地记住和继承的。

千秋万年,长毋相忘。

罗宪将瓦当上自己亲手刻成的篆文读了两遍,一言不发地,率领着将士在都亭静默三日。

相比于北面的壮烈,永安至始至终是安静的。而这份安静里却也包含着从夷陵流传下来的决绝,在江水中蛰伏了数十年,终于又一次破茧而出。

原来千秋万年的永远是山川,而长毋相忘的终将成为故国。轮回避无可避,裹挟着人无可奈何地望着烈日西沉。但即使微弱如时间洪流中的蜉蝣,也凭借着满腔的不甘,愿意同命运相抗衡。

罗宪咬着牙回顾,重峦叠嶂挡住他西望的目光,教他看不见成都。于是他只好回过头来,下达了身为都督最后的命令。

“守住这里。”

他不知是在向谁发誓,向自己,向早已递上降书的君王,还是多年前同样守护着这里的那个人。

他只是觉得,永安不应该如此轻易地屈服下去。

 

【6】

成都大乱后,那两块瓦当却未亡失。反倒随着回程的将士,当作战利品被辗转送到了洛阳。

司马昭大会俘虏,昔日的大汉君王也在座。酒至沉酣时,司马昭一挥手,宫人便将那两块瓦当奉送上来。安乐公隔着觥筹望过去,只依稀看见“长毋相忘”四个字,渐渐看得他神情恍惚起来。他乡旧物,往日零碎的记忆涌上心头,刘禅急急地低下头去,借呷酒掩盖住表情。

人将老时奉信鬼神,他忽然觉得这些字句,分明是从章武三年的永安跋涉而来。可他却疏忽以至于忘却,终于将父辈毕生的基业拱手相让了出去。

此时他在这里看见故国的遗物,远比亡国的任何一刻都要心痛。他想起罗宪后来遣送了奏疏——已经不能叫奏疏了。他从信里得知他们仍然守护着永安,那个他从未踏足却无法忘却的地方。他不知道该回复些什么,章武三年和景耀六年,他两次面对着永安二字束手无策。

刘禅想得入了神,司马昭却径直走过去,带着三分醉意将那块篆刻着“长毋相忘”的瓦当高高举起,复而狠狠砸碎在地上。

“哪里需要什么长毋相忘。”他说。

——千秋万年就足够了。

毕竟曹魏已经摇摇欲坠,一切都将是新的,一切都是。那些记忆、故国、纷至沓来的旧人和思绪,不过是新朝随时可以剥落的注解。而在座的人真心假意,也不敢置喙任何话语。

瓦当的残片迸落在刘禅脚边,正是一半的“忘”字。刘禅低下头去,忽然自眼角滚落出两行热泪。冕旒和降表从未激起他分毫情绪,他早已在漫长的时光里变得迟钝而漠然。此时看见这一幕,却好似突然回到了许久前的某个春天,在众人期许的目光中拾级而上,决心要继承章武的荣光。

他终于感到为时已晚的辜负。

乐不思蜀的筵席终于结束,一地狼藉。刘禅望着那已经几乎接近于粉碎的瓦当,缓缓膝行过去,将伤痕累累的故国碎片包在外裳里,带了回去。

可他至死也未曾敢打开那件外裳,也未曾敢再想起关于那座城池的一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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